爱情电影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其中探讨的种种爱情形态涵盖了无数可能性。在爱的概率宇宙中,你无法控制丘比特之箭射向何方,还需要审慎面对普世之见和律法的规训,爱的达成似乎象征着感性和理性的和解,如同倾倒化学试剂——也许这样做可以使爱升温?加入哪些元素才能使爱稳定下来?感情没有标准答案,我们与生俱来的性格因子在烧杯里炸成了一股热浪,作为蹩脚实验员的我们只能试探性地摸索“配方”,力图使爱达成自己满意的形态。
爱情电影呈现的多是前人试验的成果,在爱情电影当中,你可以清晰地看到,是怎样的两个人擦出了爱的火花,面对这火花他们都做了些什么,结局又是如何?爱情电影映照着我们每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而在幸福、顺畅且优美的爱情故事之外,很多创作者把镜头对准了磕磕绊绊的爱、无法言明的爱、被惩罚着的爱、几近衰竭的爱……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自身的境遇,也许会比电影中的更离奇。
《去他*的世界》
无条件的爱
眼下的世界烂透了,像一颗熟过头的桃子。可是人一旦陷入爱情,就会觉得世界变得有些不一样:原本不爱学习的人开始早起去自习室占座,原本痛斥消费主义的人开始隆重庆祝每一个人造节日,原本胆小怕事的人开始“多管闲事”,原本对周遭生活失望透顶的人开始积极对抗。说起来很俗套,但是事情的确如此,爱让人变得格外不同。
英剧《去他*的世界》里,男主角James自认为是没有感情的心理变态,女主角则刻意反叛,本能般地对周遭的人恶言相向。两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少女出于对成年的恐惧和对原生家庭的逃避心理,各怀鬼胎地一起逃离小镇。途中抢了劫,杀了人,却始终试图互相拯救。虽从成年人的角度来看很多行为未免徒劳,但对于少年人来说,正是这样的不计后果、身心的疼痛和撕裂,才使他们真正开始严肃面对“爱为何物”这个恒久的疑问。影片结尾,James决意独自承担一切罪名,他拼命向海里跑去,独白说“我刚满18岁,我觉得我明白了人对彼此的意义。”
电影里有千奇百怪的爱情,但这是很多人憧憬的那种,两人一起对抗世界、无条件的爱。我们爱看,是因为奋不顾身和自愿牺牲正在成为当代社会中罕见的浪漫,而之所以浪漫,是因为在我们对爱的认知里,这代表了爱的最高境界。
为什么少年时期的爱情里,我们更愿意为对方牺牲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很浅白:因为我们就是这样学会去爱的。少年时期的我们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认为世界黑白分明:我难以面对的事情,如有人愿意与我并肩,他或她就成为我的共同体;如果我的世界是灰暗的,对方就是灰暗世界里那道唯一的光,“爱”则是尽我所能让这道光永远不要熄灭,所以有了守护和自我牺牲。少年之爱的锋利和青涩如同寒光凛凛的刀子,认准方向不顾一切地割下去,哪怕割到自己血流如注也甘之如饴。
尽管不是所有人都幸运,能以爱情这个终极武器抵挡人生的虚无,尽管奋不顾身的爱也往往持续不了太长时间,它或是潦草结束,或是被另一种爱的状态取代,但在每一段亲密关系中,那些努力想让对方快乐、无条件爱对方的时刻仍然会不断闪现,那也正是我们内心最为激烈、使我们最为强大的时刻。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道德困境
“我想要的不过是活得像我自己,不会动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活得像自己。”这句话从电影《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里的女主嘴里说出,一点也不令人诧异。倒不是说她原本就是个软弱、毫无自我的人,事实上恰好相反,过去的她有自己热爱的演员事业、有时常喝酒聊天的同事和朋友,一切都很好,她一向活得独立、漂亮、自我,直到这段隐秘的、与有妇之夫的恋情出现。此刻,她成为一个无奈失去情人的女人,在徘徊中失去自我,却依然挣扎,试图在镣铐般地关系死结中找到余留的空间。
这部电影在讲爱的道德问题吗?恐怕不是的,它讲的是无法达成的爱。爱是自由的,但在道德面前,爱的自由如临大敌。如果说无条件的爱代表两个人一起对抗全世界,不被公允的爱就是一个人踽踽前行的孤独旅程。没有人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道德的对立面,也就意味着陷入这种关系里的人无法改变必须一个人从羁绊中走出、直面孤独的事实。
一件事因为与普世的道德标准为敌而无法完成的感觉就像是对着空气打架,无力又疲惫,更何况这件无法完成的事情是爱。在这样的情形中,爱不仅无法达成,并且在一个严苛的社会文化体系中,它还不可言说,对于女性来讲尤其如此。这意味着深陷其中的两人无法从身边的人那里获取任何支持,只能把情感寄托在对方一人身上,唯有偶尔偏安一隅的时刻才能获得些许宽慰。
电影里多的是不顾一切私奔的浪漫故事,但那终究只是电影,在更现实的世界里,关系中的一方往往提早抽身,留给另一方的则是无止尽的、孤独又漫长的等待,不是等待一个美好的结局,而是等待自己能从隔空喊话的羁绊中挣脱出来。
等待的压抑和委屈如同霜降,让人即使笑起来的时候神情里也藏不住忧郁的底色。有时候明明是两个人,却比自己一个人更孤单;有时候心里装另一个人装得太满,挤压了自我的空间;有时候喝着酒、聊着天,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直到又一次,你走着走着突然蹲下开始哭泣,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分钟之后,你整理好情绪站起来向前走,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面无表情地往人生的前路继续走去。
《龙虾》
规则与边界
电影《龙虾》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虚构的社会,社会中居民的婚恋必须遵守当权者制定的规则。根据规定,单身者要被集中送到一个酒店里,在一定时间内如果他们不能找到绝对匹配的伴侣,就会被转化成一种自选的动物。
男主大卫在酒店中寻找伴侣失败后,逃到了酒店外面的森林,森林里居住着逃亡的单身族群,同样的,这个族群也有相应的规则,即他们不能与人相爱,否则将会遭受致命的惩罚。
这两种规则模拟了当社会对爱欲存在两种规训方式的时候,人如何周旋其中、寻找自己的安身之处,同时也探讨了规则和边界的问题——当权者有权利去定义什么是“正确”吗?如若不巧,当你的爱被判定为“错误”,那么即使这爱发生得再自然不过,在律法之下,也如同套上塑料袋的鱼,望着环绕自己的水却无法亲近,直至窒息。
大多数情况下,人总是以自我为基准线。一部分人企图按照自己的标准规训另一半,为的是实现绝对的匹配,证明爱情的存在、婚姻的意义,然后获得婚姻这种被社会认可的成功;另一部分人坚信不会有绝对的匹配,也进而不相信世上存在绝对的爱情。匹配的爱,或者彼此妥协后看似匹配的爱或许存在,但不容易寻得,于是社会为匹配成功发放奖励,为单身者套上自掘坟墓的枷锁。
我们所认知的社会对“成功的爱情”有大致相同的定义,比如在某些事情上绝对匹配、男性必须负担起挣钱养家的责任、女性则需要为照顾家人倾注更多精力,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这样的模式似乎更成功、更利于生存,于是社会也倾向于将这样的规则延续下去,它时刻在告诉爱情关系中的双方,如果不按这套规则行事,你将受到或多或少的惩罚。
然而,顺从就会获得成功的爱情吗?接受规训的婚姻就不会破灭吗?《龙虾》里,逃入森林的大卫在单身族群里与另一个单身者相爱,他们有一样的爱好和一样的特征,在单身族群的规则里,大卫仍然是一个反抗者,他想带着爱的人回到一种他愿意接受的规则中去。但故事没有就此结束,他爱的人在族群首领的引导下假装失明,以考验大卫的真心。为了满足匹配标准(此情形下为“同患一种生理缺陷”),大卫戳瞎自己的双眼,回到酒店,最终仍是匹配不得,大卫变成龙虾游入大海。
《纽约的一个雨天》
门当户对
每年春节,一定有类似这样的新闻出现:小伙带女朋友回老家过年,回来之后女方提出了分手。故事中的“老家”极有可能是个富有的村镇,女方也未必是家财万贯,看上去并非贫富差距悬殊的两个家庭,却很难走到一起。原因之一在于,这不止是一个纯粹的金钱问题,当代大城市栖息的“凤凰男”、“凤凰女”也许追寻只是一种向往的生活方式、一种因缔结婚姻而达成阶级跃迁的可能性。
相爱的两人往往因同食一枚甘薯、同饮一瓶美酒而愉悦,但当关系走到一定地步,需要面对和考虑的问题延展到对方家庭的时候,发生于无数个时代之前的“门当户对”的问题就会显得格外有存在感。几十、甚至几百年过去了,它仍披着各种形式的外衣被人们探讨着。
《纽约的一个雨天》影片中,纽约上流社会的叛逆男孩爱上农村暴发户家的女孩。一个人喜欢纽约阴郁的雨天,另一个人热爱西部的阳光明媚;一边是厌倦了地位显赫的原生家庭,一边是把上流社会的花边故事当成新奇的独家新闻。
两人都极力想挣脱自己原本的属性和环境,也都自以为能够成功,但不用猜也知道最后会怎样。即使是爱情,也难以在固化的阶级之间上下流动。
门当户对听上去是个非常老套的观念,难道爱不应该是能跨越一切的吗?事实上,当我们今天谈论门当户对的时候,除了财富和物质上的匹配程度之外,精神层面的匹配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也就是“三观”。而成长过程中,三观的塑造往往受到家庭潜移默化的影响,因此迥异的家庭观念将人塑造成“不同世界的人”,这极大程度上决定了双方是否能有共同奋斗的目标,是否能在双方做出的不同决定的时候互相理解,以及是否能在激情退去之后仍然深爱彼此。我们谈论的爱情,可能不是理想的爱情范式,但它一定属于现实中的大多数人。能瓦解爱情的东西太多了,三观不合最为致命。
《婚姻故事》
挣扎
抛开单方面的牺牲、不道德的行为、不必要的规训和不可调和的差异,为什么相爱又般配的情侣,一开始能爱得死去活来,吵起架来恨不得立马掐死对方,到最后即使仍然相爱,还是免不了走向分离?口碑电影《婚姻故事》就是一个例子,它把一种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我们面前。
电影中,妻子尼可追随丈夫查理,将事业重心从影视转向舞台剧,离开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城市洛杉矶,移居到丈夫工作和发展事业的纽约。她数次想拾回自己在影视方向的事业,尝试向丈夫寻求支持时,但得到的却是敷衍的回应,于是她渐渐察觉到,这段关系中,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一再被忽视,自我价值感受一再被打压,最终连话语权都丧失了。
在离婚前的正面争吵中,尼可和查理把最恶毒的话都骂出了口。尼可认为这段婚姻生活最大的问题是自己的声音被忽视,没有被对方当成独立于他之外的人,而是成为了对方的附庸,如果要继续维系这段关系,意味着她将永远妥协,无法主导自己的人生;查理则感到惊诧、极力反驳,表示自己不应该为尼可做的决定负责,而且为了这段感情,他自己也牺牲和付出了很多。看到这里,你几乎快忘了电影开场两人描述对方优点时,彼此眼里优秀且值得被爱的对方是什么样子。
韩裔瑞士籍哲学家韩炳哲在《爱欲之死》里提出一个观点,爱欲是勇于否定自我、肯定他者,也就是说,你要接受一个事实:纯粹的爱会令你失去部分的自我,并且同时把伤害自己的权利交到了对方手中。这种失去部分自我的感受与每个人都想成为独立的自己是相悖的,当一段关系里的两个人都抱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没能在调和好二者比例的时候,亲密关系中的忽视和权力不平衡就产生了。忽视者认为自己只是为了完成独立的自我而行事,并没有什么错,被忽视的一方则因为失去自我而痛苦不堪,想要夺回原本的价值感和话语权。出现小裂痕的时候没能修补,就会出现更大的裂痕,一段婚姻关系或许就此分崩离析,即使仍有回旋余地,也不免挣扎——有人就像影片中的尼可,在外界投来的“好妈妈”、“好妻子”的视线之外,偷偷用酒精麻醉着自己。
更可怕的是,你发现当你在此处丧失自我价值感的时候,在别处也很难有议价能力了,这就是为什么现代人时刻警惕着,确保自己不会过分失去自我。
《致命女人》
终结
如果把恋爱关系看作一次双人长跑,事情要容易理解得多。有可能你们的目的地根本不一致,就算一致,你们俩绝不会永远保持一样的步调,不是你掉队就是对方掉队,总有人有跟不上节奏的时候。更多的时候,可能跑着跑着,你们就各自拐进了另一条小道,毕竟原来路上的风景大同小异,扎进小道可能是挽救无聊长跑的唯一途径。
美剧《致命女人》里,三位女主人公——1960年代的白人家庭主妇、1980年代的亚裔社交名媛、21世纪的黑人女律师,都面临了婚姻关系里的不忠,从最初的受伤到过程中的试图挽回,直至后来奋力抵抗,最终她们都选择了自救,当爱已成往事,如果要面对必然到来的分离,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所谓自救,其实是开始寻找关系之外的、对于自我的新的身份认同。在一段爱情关系里,我们渴望真正的亲密,另一半常常是彼此生活中最重要的角色,就像《致命女人》里的家庭主妇贝丝,随着在一起时间的增长,你的思想、行为、目标、价值很有可能都是围绕着伴侣打造的。所以,在一开始面对分离的时候,我们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悲伤,而是愤怒,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感到自己寄托在对方身上的价值和目标遭到了背叛。愤怒是对委屈和悲伤的防御,以及隐藏在背后的对无法挽回关系的绝望。
可是这仅仅是因为我们在爱情里一定会失去部分的自我,所以也正因为如此,接受分离之后,我们有机会重新寻找身份认同。当你真正意识到自己不希望被过去的亲密关系束缚,而开始追求重新回到独立和自由的状态时,自救就开始了。有些人聚焦事业,发现了自己新的才能;有些人开始享受单身生活,过得比两个人一起时更精致;另一些人开始拓展自己的精神生活。无论如何,在失去了关系的束缚之后,人们都发展出了新的自我。